能源大国的电荒：谁在大口“吃电”？伊朗又如何打破困局？

去年10月，笔者抵达伊朗首都德黑兰，自那时(nàshí)起就亲历了2024年冬季席卷伊朗全国的(de)大规模停电。如今，笔者又(yòu)正经历着5月以来的间歇性停电（有时每隔(měigé)一天停电两小时(xiǎoshí)，有时间隔数天停电两小时）。伊朗即将进入炎热的夏季，用电量将大幅增加，停电考验更趋严峻。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12日，伊朗德黑兰，一座电力传输(chuánshū)塔(tǎ)运转中。根据官方报道，伊朗于11月10日宣布，从11月11日起因发电站(fādiànzhàn)燃料短缺，将对德黑兰及其他省份实施(shíshī)电力限额。视觉中国 图 众所周知，伊朗(yīlǎng)是世界能源大国，拥有全球第二大天然气储量和全球第四大的石油储量。四十多年(nián)来，伊朗电力行业取得了巨大成就，发电量从1979年的7000兆瓦提升(tíshēng)到2025年的94846兆瓦，还(hái)实现了电力的普及，1978年至2025年可用电乡村数量从4367个上升到58829个，全国(quánguó)99.5%的人口已接入国家电网。但近年来，伊朗的电力危机愈演愈烈。电力供应的不稳定阻碍(zǔài)着伊朗社会的正常运转。时至今日，该问题已经成为经济发展的“拦路虎(lánlùhǔ)”，并引发(yǐnfā)民众的不满。 近年来，伊朗的电力(diànlì)需求急剧增长，2024年电力需求的最高纪录刷新47次，电力缺口巨大并且(bìngqiě)逐年攀升。伊朗塔斯尼姆通讯社报道称，2023年伊朗的电力缺口为1.3万(wàn)兆瓦，2024年增至1.8万兆瓦，预计(yùjì)2025年电力缺口将达到2.5万兆瓦。 电力消费与伊朗(yīlǎng)的(de)用电结构密切相关(mìqièxiāngguān)。2023年的数据显示，居民用电和工业用电是伊朗电力消费的大头，分别占34%和33%，服务业占19%，石油和天然气行业占13%。伊朗能源部统计，过去十年间伊朗年均电力消费增速超过(chāoguò)5%，几乎为全球平均水平的两倍。在家庭(jiātíng)用电层面，土耳其的能源结构与伊朗相似（同时使用电力与天然气），但2024年伊朗家庭年人均电力消费量为1068千瓦(qiānwǎ)(qiānwǎ)，约为土耳其664千瓦的1.5倍。若将(jiāng)伊朗家庭天然气用量折算为等效电力，人均能耗将突破(tūpò)4500千瓦，甚至高于美国的4341千瓦。 当地时间2025年5月28日(rì)，伊朗德黑兰，一家因停电而无法营业的商店(shāngdiàn)。视觉中国 图 电价(diànjià)低廉和夏季炎热是居民用电量久居(jiǔjū)高位的重要(zhòngyào)原因(yuányīn)。以笔者(bǐzhě)住处为例，房东称一度电仅需3000—4000里亚尔(lǐyàěr)（相当于人民币约3分钱）。尽管现在伊朗实行阶梯电价，但电价总体仍相对低廉。若每月用电量不超过200度，此前(cǐqián)电费为18万里亚尔（约人民币1.5元），现为23万里亚尔（约人民币2元）。如果用电量为1000度，原电费为2500万里亚尔（约人民币217元），现为3200万里亚尔（约人民币278元）。 伊朗夏季(xiàjì)十分炎热，且气温正逐年上升，加剧了用电负荷。2025年4月10日，伊朗全国加权平均气温为13.39℃，比去年同期(qùniántóngqī)高2.38℃。当天伊朗全国用电量(yòngdiànliàng)达(dá)1006847兆瓦，比去年同期增长6.54%。还未到夏季，2025年伊朗全国用电量已经累计增长4.95%。而在夏季伊朗因制冷产生的(de)电力需求十分庞大。2024年夏季由于(yóuyú)高温，伊朗家庭用电占全国电力消耗的60%。可以(kěyǐ)说，居民用电量的持续高涨是伊朗夏季停电的主要原因。 工业用电需求同样(tóngyàng)在持续(chíxù)增加。2014年伊朗工业用电量约为745亿千瓦时(yìqiānwǎshí)，2023年达到1210亿千瓦时，工业用电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6%。此外，伊朗工业中各高耗能产业的用电量也(yě)在直线上升。与2021年相比，2024年伊朗高耗能产业的总(zǒng)用电量增长17%。居民用电和工业用电需求的持续高涨无疑给(gěi)伊朗的发电能力带来巨大挑战。 伊朗的(de)电力行业高度依赖天然气发电。国际能源署（IEA）数据(shùjù)显示，2000年以来伊朗的天然气发电量(fādiànliàng)总体上持续攀升，2022年天然气发电量占(zhàn)伊朗总发电量的80%，2024年这一数字已达90%。 图：伊朗主要发电途径。国际能源署(shǔ) 图 天然气(tiānránqì)短缺正是2024年冬季伊朗(yīlǎng)全国电力短缺的重要原因(yuányīn)。为(wèi)了维持发电厂(fādiànchǎng)的运转，伊朗每天需要2.8亿立方米的天然气或(huò)2.25亿升的重油和柴油。伊朗拥有世界第二(dìèr)大的天然气储量(chǔliàng)，理论上不应出现电力短缺。但实际上，冬季家庭取暖导致天然气用量增加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。2024年12月(yuè)14日，伊朗居民天然气消费量创下历史(lìshǐ)新高，全国单日需求量超过6亿立方米。伊朗议会研究中心的报告称，2024年冬季伊朗单日天然气短缺量可能为每天3亿立方米。这导致伊朗火力发电厂更加依赖柴油或重油，但2024年发电厂油料储量并(bìng)不充足。2024年11月伊朗发电厂液体燃料储量比去年同期减少36%，柴油储量比去年同期减少43%，重油储量下降23%。 除油料不足外，伊朗(yīlǎng)(yīlǎng)加大天然气(tiānránqì)出口也是加剧国内能源(néngyuán)短缺的重要原因。2020至2021年，伊朗天然气出口量从115亿立方米增长到184.2亿立方米，增幅逾60%。2021至2022年，伊朗天然气出口量增长10%。2024年，伊朗对土耳其天然气出口显著增长，仅2024年10月的月度出口量就达8.66亿立方米，是去年同期1.28亿立方米的近(jìn)7倍。佩泽希齐扬(pèizéxīqíyáng)总统上台(shàngtái)后，伊朗正加大天然气出口。2024年10月22日，伊朗国家(guójiā)天然气公司总经理表示，该公司已制定总体战略(zhànlüè)与政策框架，以实现第十四届政府的既定目标，并宣布伊朗目前每年(měinián)出口天然气达200亿立方米。 水库水位下降是导致伊朗电力不足(bùzú)的(de)另一个(yígè)因素。伊朗是一个水资源严重(yánzhòng)短缺的国家，2022年伊朗全国仅有59座处于运营状态(zhuàngtài)的水力发电站，在建数量也仅为(wèi)18座。2024年伊朗全国有65座水电站处于运营状态，装机总(zǒng)容量为12255兆瓦，占全国发电装机总容量的13%，年均发电量为27971吉瓦时。理想状态下，伊朗的水电站能够在用电高峰时放水发电，扮演缓解用电压力的关键角色。但2024年伊朗的水力发电量已有所减少，自2024年初至8月底，伊朗全国共生产(shēngchǎn)水电13649吉瓦时，较上一年同期(tóngqī)（14304吉瓦时）减少约5%。 2025年，伊朗水电站正面临电力(diànlì)需求大幅上涨和水资源(shuǐzīyuán)严重短缺的双重考验，其发电能力大打折扣(dàdǎzhékòu)。2025年5月18日，伊朗全国电力需求同比增长(zēngzhǎng)15.21%。但截至目前，由于(yóuyú)今年(jīnnián)持续干旱，伊朗水库的蓄水量(xùshuǐliàng)大幅下降。各大水库的总蓄水量由去年的90亿立方米骤减至今年的50亿立方米。今年伊朗全国水电站的电力输出也因此同比下降56%，这意味着水力发电难以在伊朗夏季用电高峰时为电力供应提供保障。 除水力发电能力不足外，伊朗的(de)其他清洁(qīngjié)电力产业发展也(yě)相对薄弱。伊朗每年有超过300个晴天，中南部地区的日照角度十分理想，且沿海和(hé)山区风力强劲，但却并未大力发展太阳能和风电。可再生能源在伊朗电力生产中所占比例仅为1%。 当地时间2025年(nián)5月28日，伊朗德黑兰(déhēilán)，由于停电导致交通信号灯失效。视觉中国 图 设备老旧与非法挖矿也是伊朗电力(diànlì)短缺的(de)重要原因。伊朗官方数据显示，伊朗约40%的发电设施使用年限超过20年，频繁出现的技术故障与维护需求直接影响发电的稳定性。尽管一些火电站的燃料得到了保障，但由于发电机组老化或(huò)关键备件短缺，往往无法满负荷运行。一些早该(zǎogāi)投入(tóurù)运营的发电厂因资金或技术短缺的问题至今仍未(wèi)完工，而外部制裁更加剧了电力系统升级或扩建的困难。 伊朗能源问题分析师马吉德·雷扎伊扬(yīyáng)指出：“工业限电(xiàndiàn)仅为权宜之计，若生产基础设施无法及时更新，问题只会(zhǐhuì)被转移到未来(wèilái)。工业企业被迫降低产能，进而对国家经济增长构成拖累。”设备老旧不仅限制了伊朗的发电能力，还导致(dǎozhì)电力传输的损耗惊人。2024年12月11日，伊朗能源部长阿里阿巴迪就表示，伊朗能源消耗强度位居世界第一，但在传输和消费过程中能源损失率高达(gāodá)60%。 由于伊朗(yīlǎng)本币里亚尔的汇率(huìlǜ)长期不稳定，不少伊朗人除了选择在家保存美元现金和实体黄金外，还会喜欢挖掘加密货币来保护资产。此外，由于伊朗民用电价十分低廉(dīlián)，一些外国挖矿者(zhě)也将伊朗作为“矿山”进行(jìnxíng)(jìnxíng)远程挖矿。伊朗方面将非法挖掘加密货币视为电力消耗激增的主要原因之一，并(bìng)严厉打击非法挖矿。从去年到2025年5月23日，伊朗共查获24.8万台非法“矿机”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(yībùfèn)“矿工”并不在伊朗居住，他们通过伊朗房屋中介或当地合作者租赁民房，然后布置矿机进行远程操作。 为了打击非法(fēifǎ)挖矿，伊斯兰革命(gémìng)卫队、伊朗国家警察和电力公司(diànlìgōngsī)已经(yǐjīng)展开紧密合作。近日，三方共同在德黑兰省帕兰德县查获了560块“矿机”主板。尽管伊朗政府开出80亿里亚尔的悬赏，鼓励民众举报非法挖矿。但截至目前，非法矿机的查获量仍居高不下，这给伊朗本就疲惫的电力系统带来了巨大(jùdà)压力。 电力危机(wēijī)对伊朗经济的冲击 从(cóng)2024年底到2025年初，电力危机逐渐席卷伊朗全国(quánguó)。2025年2月25日，以德黑兰为首，因电力和天然气不足，伊朗全国31个省中有26个关闭政府机构、银行和学校(xuéxiào)。可以(kěyǐ)说，当时伊朗80%的政府机构已经停摆，整个国家一定程度上陷入停顿。 始于2024年(nián)底的全国(quánguó)大停电造成重大损失，对伊朗(yīlǎng)的三大产业造成了(le)系统性冲击。在第一产业方面，停电不仅(bùjǐn)(bùjǐn)导致(dǎozhì)抽水泵和灌溉设备无法正常运转，打断了农业灌溉的进程，还直接影响伊朗的温室农业。克尔曼省南部是伊朗重要的温室农业中心之一，该地区生产(shēngchǎn)的西红柿、黄瓜和辣椒等蔬菜(shūcài)不仅满足了伊朗国内的大部分需求，还出口到周边国家。但冬季停电扰乱了温室的温控、通风和灌溉系统，导致农产品的质量(zhìliàng)下降，进而影响其销售。微观上，停电无疑给普通农民(pǔtōngnóngmín)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，加重了其经济负担，一些农民甚至无法负担继续生产的成本。而宏观上，停电甚至对伊朗的粮食安全造成了威胁，据伊朗迈赫尔通讯社报道，停电导致2024—2025年农业年秋季作物产量减少30%。 在第二产业方面，钢铁行业作为伊朗(yīlǎng)(yīlǎng)的战略性产业，因停电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。自2021年起，钢铁行业因停电造成的损失每年分别为34.21亿美元（2021）、25.63亿美元（2022）、25.42亿美元（2023）及55.73亿美元（2024）。电力危机还加剧了钢铁行业的停产风险(fēngxiǎn)。伊朗钢铁行业协会主席巴赫拉姆·索布哈尼称(chēng)， 2025年3月21日至4月20日钢铁产量比去年同期减少5.7%，核心(héxīn)原因便是(biànshì)电力短缺。此外，停电还导致钢铁行业的潜在产能(chǎnnéng)未能(wèinéng)转化为现实产出。目前，伊朗钢铁行业的装机(zhuāngjī)产能已超过5000万吨(wàndūn)，但实际产量仅为约3000万吨，即约三分之一的产能处于闲置状态。2025年，伊朗工业的电力供应势必将(jiāng)更为紧张，而钢铁生产(shēngchǎn)的连续性强，如果电力突然中断将对设备、在制品和流水线造成严重损害。 第三产业也受到停电的波及。在伊朗北部吉兰省的一些重要旅游景点，由于通信基站蓄电池存在缺陷，停电后(hòu)网络信号的强度大打折扣，手机和POS机也将(jiāng)无法使用。这直接加剧了(le)游客与商户的困境(kùnjìng)，影响当地商业活动的开展。笔者位于德黑兰的住处(zhùchù)附近的基站也存在同样的问题。停电后，无论是伊朗SIM卡还是中国SIM卡的网络信号极其(jíqí)微弱，几乎无法收发消息。 事实上，近年(nián)来的电力危机将伊朗(yīlǎng)经济卷入了(le)一个“高耗能低收入”的恶性循环。美国能源情报署（EIA）2023年发布的报告显示，伊朗的能源消耗水平是(shì)全球平均数的两倍，约为发达国家的两到三倍。换言之(huànyánzhī)，在伊朗，每创造1美元国内生产总值，平均需消耗2.3千瓦时的电力，而全球平均值仅为1.2千瓦时。 2024年冬季，伊朗因天然气与电力中断造成的损失约为300万亿里亚尔。在蒙受重大经济损失后，伊朗政府正试图(zhèngshìtú)积极应对电力危机(wēijī)。2025年5月24日，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(pèizéxīqíyáng)出席伊朗“第九届国际可再生能源大会(dàhuì)暨第六届国家可再生能源奖”颁奖典礼。在会上，佩泽希齐扬明确(míngquè)了伊朗未来能源战略的方向与整体规划。 首先，伊朗政府已将发展太阳能(tàiyángnéng)、风能和核能等可再生能源作为战略方向。其次，政府明确了能源改革的(de)重点，包括供暖方面天然气对电力的替代、太阳能电池板(diànchíbǎn)的生产与进口、发电设备(fādiànshèbèi)(shèbèi)和制冷(zhìlěng)取暖设备生产线的改造等。最后，政府希望伊朗民众和以巴斯基（编注：巴斯基为伊朗革命领袖霍梅尼创立的志愿准军事部队，属于伊斯兰革命卫队系统）为代表的社会力量积极参与节能，改变能源消费(xiāofèi)模式，就像2024年底节约使用天然气一样，在夏季节约用电。 伊朗业已出台(chūtái)发展清洁(qīngjié)能源的(de)相关法律。塔斯尼姆通讯社报道称，伊朗《能源消费模式改革法》第(dì)61条指出：政府会担保收购太阳能电力(diànlì)，20千瓦以下的价格为每千瓦2.5万里亚尔；20至(zhì)(zhì)200千瓦则为每千瓦2.2万里亚尔。《知识型生产跃升法》第16条规定，自2023年起，年用电量超过1兆瓦的工业用户必须通过可再生能源供应其年度电力消费的1%，该比例将在(zài)五年内逐步提升至5%。企业既可自建可再生能源项目，也可通过能源交易所“绿色板块”购买电力配额。 除了出台相关法律，伊朗各地也已(yǐ)开始推动清洁能源落地以实现(shíxiàn)电力“开源”。以恰(yǐqià)哈尔马哈勒—巴赫蒂亚里省为例，该省(gāishěng)已投运可再生能源电站装机容量为13.17兆瓦，在建容量达169.8兆瓦；全国范围内已投运可再生能源电站容量为1534兆瓦，在建容量则高达(gāodá)2.2万兆瓦。 此外，伊朗也已调整工业电价实现“节流”。自2024年9月22日起，除18家生产铁合金的工厂外，伊朗全国多数(duōshù)工业部门的电价均发生调整。本轮(běnlún)电价上涨幅度从10%至586%不等。其中，高能耗产业电价的涨幅最高，其电价较2023年上涨586%，而年用电量超过1兆瓦时(shí)的铁合金生产厂商的电价则(zé)下降(xiàjiàng)了约30%。 一些伊朗专家提出，应当改革居民用电的(de)电价。他们认为，当前尚未市场化的电价和能源补贴的存在(cúnzài)，导致(dǎozhì)电力消费缺乏有效的引导政策，造成居民随意用电的乱象。 （谢书缘，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(yánjiūsuǒ)博士(bóshì)研究生，目前在德黑兰大学世界研究院留学；李福泉，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）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谢书缘 李福泉(fúquán) (本文(běnwén)来自澎湃新闻，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“澎湃新闻”APP)